夜奔解放區(qū)
《水滸傳》第八回,,寫高衙內(nèi)的狗腿子陸謙陷害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,,把林沖刺配滄州;接著又火燒草料場,,逼使林沖在風雪漫天之夜,,悲憤地高呼“天哪天,莫非你也怕權(quán)奸”,,上了梁山,。
這是小說和戲曲舞臺上《夜奔》的故事。
不料想,,像我這樣一個剛剛走上中學(xué)教師崗位的大學(xué)畢業(yè)生,,竟然也“演出”了一場“夜奔”,并由此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,。
那是1948年的事——
暑期,,我從南京中央大學(xué)畢業(yè)。經(jīng)朋友托朋友的介紹,,千難萬難在南京附近的采石磯鎮(zhèn)中學(xué),,謀得一個教員的工作,,準備赴任。當時,,我已是中共地下黨員,,因此也帶有為地下黨建立新?lián)c的任務(wù)。采石磯地屬安徽省當涂縣,,北臨長江,,風景秀美。詩人李白就是在62歲時病死在這個當涂縣,。
8月10日左右,,我已到任采石磯中學(xué)一周。8月19日,,南京國民黨政府頒布了兩個決定:一是發(fā)行“金圓券”,,兌換舊法幣,進一步搜刮老百姓腰包里的錢財,;二是通過中央社向全國發(fā)布通緝令,,給共產(chǎn)黨員和民主進步人士扣上“匪諜”的罪名,進行大搜捕,。我被列入通緝名單,。與此同時,《中央日報》發(fā)表題為《操刀一割》的社論,。國內(nèi)一時刀光劍影,,殺氣騰騰。
真是一聲霹靂當頭,!當天中午,,我在采石磯中學(xué)就看到了《中央日報》刊登的通緝令。所幸開明,、善良的校長(可惜他的名字已記不起來了)當即把報紙藏了起來,,并秘密通知我立即離校。
記得那天是個月圓之夜,。皓月高懸,,把大地照耀得一片銀白。明月歷來被文人騷客吟誦,、贊美,,但那天夜晚,化裝潛離南京的我,,頭戴禮帽,,身穿長衫,架著一副借來的金絲邊眼鏡,望著朗朗月光,,難禁恨上心頭,,詛咒月亮是在“為壞人掌燈”。
我過下關(guān),,渡長江,,登上北去的隴海鐵路列車,奔向開封,,再轉(zhuǎn)赴豫西解放區(qū),。
我在開封南關(guān)馬車行里,搭上一輛駛往許昌運鹽的馬車,。
那時,,許昌已經(jīng)解放。從開封到許昌不足一天的路程,,但是路上要穿過國共兩個政權(quán)轄區(qū)之間的游擊區(qū)(即中間地帶)。那一帶時常發(fā)生搶劫,,被人們視為“兇險之途”,。
當我走近這個中間地帶,在一段低洼的牛車路上,,迎面走過來幾個神色張惶的人,,他們一個個耷拉著頭,默然疾行,。我心頭一緊:敢莫是要碰上歹人了,?
說時遲,那時快,,突然有人厲聲喝道:
“站?。∨e起手來,!”
三個穿黑衣,、戴黑帽、帽沿兒壓得低低的大漢,,手持“盒子槍”,,從右側(cè)山坡松林疾步朝我和鹽車走來。接著又喝道:“把鞋脫掉,!檢查,!搜身!”
從開封出發(fā)時,,二哥二嫂送我一只他們訂婚時的金戒指和五塊“袁大頭”,。他們想得周到,把戒指拉直,縫進了我的布鞋幫里,;五塊銀元在我搭上鹽車時,,已把三塊塞進一個裝鹽麻包,另兩塊放入鞋底,。
歹人們搶走了我放在鞋里的兩塊銀元,,總算有所斬獲,又對我厲聲喝道:
“站住了,!不許動,!”一邊呵斥,一邊疾步退回松林遠去了,!
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被攔路搶劫,。
當晚我到了新解放的許昌地區(qū)招待所。主人熱情地端著新出籠的白饃和醋蒜涼拌新鮮蘿卜纓招待我,。雖然“平安到家了”,,但是一點也吃不下去。我的心潮翻滾,,五味雜陳,。那時,抗日戰(zhàn)爭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三年,,內(nèi)戰(zhàn)的火焰又在幾個戰(zhàn)場熊熊燃燒起來了,。
老爸的三個指頭
1948年10月的一天,姐夫從老家打來電話說,,父親已經(jīng)與世長辭,。放下電話,我愣怔了片刻,,繼而雙淚滾滾,,終于抑制不住,嚎啕大哭,。
那時,,我剛從解放區(qū)調(diào)進新華社開封分社工作,不便請假回家,。是善良,、厚誠的姐夫按照我們家鄉(xiāng)的習俗,替我們兄弟三人持哭喪棒,、扛柳木栓,、摔盆送葬。我在開封扯了一塊黑布,,套在左臂上三個月,,算是盡了孝心,。之后每念及此,就悔恨自己愧對疼我愛我的父親,。
媽媽告訴我:父親臨終時,,已經(jīng)說不出話來。他顫抖著舉起右手的中指,、無名指和小拇指,,久久不肯放下。媽媽問他還有啥事要交待,?他含著淚水,,只是直瞪瞪地看著媽媽。
“那時,,國民黨要抓你,,咱鄉(xiāng)里傳說,你已經(jīng)被捆著塞進竹簍,,沉入長江底了,。你爹是心里懸著你才不閉眼呀!”媽媽垂淚對我說,。
父親是因浮腫病不治而去世的,。那時,內(nèi)戰(zhàn)打得正烈,,家鄉(xiāng)剛剛解放,農(nóng)村凋敝,,此前的1942年中原大旱,、赤地千里的陰影還籠罩在人們心里。我心里明白——重病在身的老爸再無力前行,,他已經(jīng)走到生命的盡頭……
父親是縣里一位小學(xué)名師,,桃李遍及四里八鄉(xiāng),重教的學(xué)校和家庭都爭相聘他,。他教書育人,,諄諄善誘,還資助過一個品學(xué)兼優(yōu)卻家境貧寒無力念書的學(xué)生,。
我們縣城里的首富之家,,曾盛情邀請父親去他家當了三年家庭老師。那時,,縣城到我們村沒有汽車通行,,父親體胖,黃包車(即人力車)不愿拉他,。因此,,他每次都步行回家,,三十華里的路程,總是晌午過后才能走到家,,雙腳打滿了水泡,。到家后,母親趕緊找出一個大號縫衣針,,點起油燈,,拿針在火苗上烤一會兒后扎水泡。接著,,拽一根頭發(fā)在手,,穿進水泡的針眼,把淡黃色水液放出來,。如此這般,,那水泡第二天就干癟愈合了。這情景,,就像一幅圖畫,,久久刻在我的腦海。
父親寫一手好字,,每年都在宅子二門上張貼一對據(jù)稱是清代張廷玉父子兩代尚書創(chuàng)作的楹聯(lián),,上聯(lián)是:忠厚留有余地步;下聯(lián)是:和平養(yǎng)無限天機,;橫批是:耕讀傳家,。
父親一生清廉、秉正,,耳濡目染,,成為我構(gòu)架人生觀、價值觀的根源,。
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,,大哥半工半讀,從西南聯(lián)大經(jīng)濟系畢業(yè),,曾在河南省財政廳短期任職,。有一次,大哥從開封(當時河南省政府所在地)返家休假,??h政府聞訊后,給我家送來一個“點心匣子”,。當時大哥已經(jīng)休假期滿返回開封,。父親當即決定,把這盒點心原封送還縣政府,。他說:“老大已經(jīng)回開封了,,這禮盒理當送還人家,。”
我從16歲以后,,常年求學(xué)在外,,只在暑假、寒假回家小住,,長期沒有孝敬過父母,。1946年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后,中央大學(xué)從重慶遷回南京,,校方?jīng)Q定把暑假延長到6個月,。
我從重慶搭乘長途汽車返家。途經(jīng)川北龍門山東麓,。滿山遍野的紅杜鵑花,,險峻的劍閣蜀道,以及關(guān)中路旁挺拔的白楊樹,,令我閱盡祖國大好河山的壯麗景色,。
行前,想到父親酷愛品茶,,專程到重慶市區(qū)買了一個“窩窩頭(沱茶)”,,孝敬父親。
回到家里,,父親捧著“窩窩頭”再三端詳,,看得出他是滿心高興。
他把自己燒水沖茶用的洋鐵壺洗了又洗,,涮了又涮,,灌上剛從村里那口深井提上來的“井拔涼”,又找來兩塊青磚,,立起一個火灶,拿著一把大蒲扇,,動手烹起茶來,。
水開了,沖好茶,,他端起白瓷茶杯,,抿了一口又一口。
不料想,,他皺起眉頭,,朝我問:
“這是沱茶嗎? ”
“是呀,?!蔽掖?。
“是真貨嗎? ”
“是呀,,是我專程到重慶市中心茶葉店買的呀,!”
父親搖揺頭,沒有再說什么,。
過了些日子,,我才懂得:茶葉是很嬌嫩的物品,怕煙,、怕酒,,也怕太陽暴曬;保護不好,,就變成一把樹葉了,。我懊悔自己愚鈍,一片孝心竟成了“白操心”,!
但父親并沒有埋怨我一句,。
我從上小學(xué)初懂事起,到父親61歲去世,,繞膝多年,,他從沒有厲聲對我說過一句話。
有一次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,,那是我上初中不久,。有一天,不知為什么事,,和父親談到河南省的澠池縣,,我把“澠”字念成了“繩”字。父親問我:“什么,?什么,?”我答:“‘繩池縣’呀,不是在鄭州西邊嗎,?”父親拿起一個小竹棍兒,,在地上寫了一個“澠”字,一個“繩”字,,對我說:這個念“mian(音:免)”,,這個念“sheng(音:繩)”。不過這個“澠”字,,卻也可以念作“繩”字,,但那是特指山東省古時一條小河的名字。
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對面看到父親認真,、求實,、一絲不茍的品格,。他的這種品格使我一生受用不盡,尤其是當我從事新聞工作,、執(zhí)筆為文的時日,。
飄香的木瓜樹
老家后院有個竹園,竹園西南角有一棵木瓜樹,。這是一棵奇異的樹:它主干不高,,當屬灌木一類。銀灰色的樹皮斑駁,,呈塊狀脫落,,樹葉厚墩墩的。深秋樹葉飄落,,枝頭綴著一個個金色的果實(木瓜),,清香四溢。家人都知道此樹是爺爺移植來的,,但誰也說不清是從哪里移來,,更不知道樹的學(xué)名。
每年快到春節(jié),,把“木瓜”摘下來,,按“品”字形放進一個“尺二”的白瓷盤,擺在廳房供來客觀賞,。從冬到春,,放上兩三個月,依然鮮亮,,清香四溢,。待到仲春,木瓜漸漸枯皺,,還舍不得丟棄,。爺爺把它切成四楞形長條,放到蜂蜜里浸泡幾天,,變得又酸又甜,,成了我們兒時爭食的美味,據(jù)說還有化痰的功效,。
爺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,但一生沒有“功名”,,幾次應(yīng)試,,都沒有“金榜題名”。他重視育人,,在我家騰出兩間瓦屋,,興辦義學(xué),,從外地請來一位私塾先生,給十里八鄉(xiāng)前來求學(xué)的孩子們授課,。
他酷愛花木,,為此勤勞操持了一輩子。老家小東院種著梔子花,、牡丹,、芍藥、金桂,、銀桂,、蠟梅,花繁葉茂,,都是他侍弄的,。花木施肥需要馬糞,,我家不養(yǎng)馬,,他就到處去尋覓。
梔子花在麥收季節(jié)盛開,。每年花開時,,村里的大姑娘、小媳婦,,紛紛來我家采上一朵插在發(fā)髻上,,走去時一路飄著陣陣清香。兩棵桂花樹——一棵金桂,,一棵銀桂,,更招人愛。
中秋節(jié)前后,,村外老遠就能聞到桂花香,。有一年逢牡丹“大年”,一株牡丹竟開了兩百來朵,。清晨,,粉紅色花瓣滾著晶瑩的露珠。爺爺喜出望外,,特地找來幾根竹竿,,用白布給牡丹搭了—個涼棚,延長了十多天花期,,四鄉(xiāng)鄰里前來觀賞的人絡(luò)繹不絕,。
爺爺有一個“忘年交”,是鄰村一個中年人。那時農(nóng)村還沒有農(nóng)業(yè)技術(shù)員之類的稱號,,但他確實是個農(nóng)村的能人,。他腰間常年別著兩把工具:一把是剪枝刀,一把是嫁接刀,。他嫁接的一種梨樹被村里人稱“落花甜”,,梨子成熟后掉到地上能摔成八瓣。
爺爺一生勤勞,。每天東方破曉,,他就抄起一把糞叉,背一個竹籃出村,。繞村一周,,撿回一籃子狗屎人糞,往積糞坑里一倒,,才去吃早飯,。他的早飯也有些特別:一個煮雞蛋,再喝一碗白開水,,送下一捧生黑豆,,從來不吃面食。
爺爺讀圣賢書,,一生樂善好施,。
老家后院有一棵楸樹,主干直溜溜的,,有幾丈高,。爺爺每年在樹的低杈掛個小竹籃,里面放些雜豆,、高粱米,,引來成群的灰喜鵲啄食。后來聽說村外白河渡口需要一條渡船,,還要搭建一座木橋,,他立即砍了楸樹,捐給渡口,。至今將近百年,,這渡船和木橋還一直在使用。
老家堂屋正中懸掛一幅《朱柏廬治家格言》,,字字端莊秀麗,,無名氏書寫。爺爺一生依此踐行不怠,,也常招呼我們佇立字幅前念誦,。
1942年河南大旱,赤地千里,千萬災(zāi)民成群結(jié)隊,,扒隴海鐵路火車西逃。爺爺決定舍粥賑災(zāi),,每天上午,、下午各熬一大鍋高梁面粥,放在我家大門外,,供過路災(zāi)民自由取食,。
爺爺晚年曾在外地任土木工程師的叔叔家小住。暮年落葉歸根,,倦鳥思林,。家里買了一個竹圈椅,扶他上了火車,,回到老家,。不久后,爺爺無疾而終,。(馮健)